admin
第92节：私画署(2)
父亲的画室是画梦的工场。推开门，里面总是萦绕着墨汁和颜料的芬芳，浓郁而清幽。数十名弟子脚步匆匆地来往于宽敞的画室，混合颜料，溶化阿胶，研磨墨汁。寂静中隐约传来磨墨的声音，纸张的哗啦声和画笔迅速掠过纸面的声音。
父亲系着围裙，抱起衣袖，屹立在画室正中央。洋溢着重于生机的画室犹如臣大的生命体，而父亲就是引领画室的操纵者，更是恰到好处地支配着所有的人和画的看不见的手。
四年不来，父亲的画室已经有些陌生了。曾经匆匆走在画室里的弟子们也都星散了。久无人迹的作业台上如今落满了灰尘，砚台上的墨汁早就干涸了。两个儿子成为图画署生徒的时候，弟子们如云团般汹涌而来，然而听到两人被赶出图画署的消息，他们纷纷打起铺盖回家了。世道人心，莫不如此。
凄凉的画室就是凋敝如废墟的父亲的写照。当梦想风流云散之后，父亲还能在这凄凉的画室里做什么呢？
“现在，这间画室似乎走到了繁华的尽头。四代画员家族的繁华也褪色了……”
两鬓斑白的申汉枰神色凄凉地说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才四十出头，年纪不算老迈，然而已经形容憔悴，筋疲力尽了。曾经号令这间辽阔画室的气势消失不见了，曾经左右图画署的权势也如秋阳般无影无踪了。已经繁衍至第四代的大画员家族，如今却因为低俗不堪的画作被驱逐出了图画署，渐渐趋于没落，成为街谈巷议的笑柄。
“我希望你成为杰出的画员。不过，也许你拥有的才华太了不起，我没有资格贪恋你的才华。如今我也只能这样狼狈地面对你了……徒弟们都离开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了。”
汉枰环顾着滚翻在地落满灰尘的颜料容器，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要收拾干净，重新招收弟子，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老人神色黯淡，注视着润福虽然带着灿烂笑容却又盈满泪水的双眸。
“你错了，孩子。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汉枰说得不错。但是，润福却不肯接受残酷的现实。
“这不可能。那些平庸之辈根本就没有半分才华，他们的画室尚且弟子盈门，我们这里凭什么这样落寞呢……”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现实既冷漠，又残酷，有时候就像谎言，即使你苦苦挣扎，最后也还是要接受。这就是现实啊。这就是我们安身立命的人世间啊。”
汉枰轻抚着胡须粗糙且浓密的嘴角，沉吟良久，终于艰难地开口说道：“我遇见金朝年大人了。”
闻听此言，润福刹那间面白如纸。听到金朝年的名字，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贞香的面容。听见这个名字便想起贞香的面孔，这对润福来说简直是难以承受的侮辱。
“他是商人，想必是要做买卖吧。”
“你不会不知道此人的厉害吧。从王室权贵到六曹判书，都和他有很深的交情。像我们这样的区区画员，对他们来说无非是蜉蝣草芥而已。只要他决定了，我们既可以成为正五品官员，也可以在一夜之间沦为浪迹市井的卖画人。”
老人避开润福的视线，注视着早已凝固的颜料瓶。曾几何时，为了家族的荣誉，他反儿子送到了图画署。这次却是为钱所迫，不得不做同样的事。汉枰咬紧了牙关。
“好吧。为了我这个老朽的欲望而出卖自己的儿子，说是肮脏的交易也不为过啊。可是画室凋敝如此，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再者说了，这场灾祸也是因你而起啊。”
汉枰马上就后悔不该说最后这句话了。润福似乎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这番故意的挖苦并不是他的真心……面对自已挚爱的儿子，他是脆弱的男人而不是恶人，他也只是个淳朴的父亲，不会精于算计。
“我知道了。我去金朝年大人的画室。”
润福回答得干脆利落。这个老人因为儿子而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如今他能倚恃的也只有这个儿子了。也许这是他豁出性命做出的最后的赌博。
“那好吧…润福。这位大人雅好礼乐，而且懂得欣赏画人的才华。这要比老气横秋的图画署强上何止百倍。啊，当然了，只要他肯施以援手，我荡然无存的威信很快就能恢复。他已经决定提供不菲的财力做支持，我的画室很快就可以起死回生了。再说金大人也得到了天下无双的人才，这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吧。”
形容憔悴的老人家侃侃而谈，仿佛在急着安慰自己的儿子。
“如果我不去他家呢，那会怎样？
“我们没有选择了。去和不去，这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事情。他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必须做什么。”
摇曳的烛光映红了汉枰的额头。润福心想，父亲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他不愿选择罢了。
润福转头环顾沉沦在灰蒙蒙的尘土之中的父亲的画室。如果这个弥漫着寂寞和灰尘的地方重新洋溢着年轻弟子们的呼吸和汗嗅……如果再度萦绕着墨汁和颜料的芳香……如果父亲能够重新挽起衣袖，声音清朗地催促他的弟子……
这不仅是父亲的愿望，也是他从小就有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