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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节：月下情人 （1）
弘道挽起衣角，猛地推开了门。画室里空空如也。
画室整洁明净，一如润福的性情。砚台上放着磨好和墨，画笔按尺寸摆放得整整齐齐。颜料瓶整齐地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托盘里，洁白的宣纸，黝黑的再生纸，保存书画时用来防潮和防蛀的防湿纸，层层叠叠地摆满了书架。所有的东西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想起自己凌乱的画室，弘道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突然，弘道往右看了一眼，充血的眼睛看见了书架上的一幅画，额头上立刻青筋暴突。
那是让人越看越心痛的画，描绘了一对可怜的恋人恋恋不舍的别离。弘道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幅画的含义。
画面右侧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头戴宽大的纱帽，身穿长袍和豆绿色缎子鞋，应该是贵族，但是身边没有仆人。他的手里提着灯笼，看样子是要独自远行。他的脚尖朝向右侧，好像马上就要消失在画面之外。女人身穿袖口带紫色镶边的小褂和淡蓝色的连帽裙子，几乎遮住了额头。她无法留住男人，只好低垂着眼睛，尽力克制自己的悲伤。
画面左侧却没有强烈的悲伤和离别的遗憾，寂寞之中尽显威容。高大的瓦房，整齐砖块砌成的华美围墙上面涂着白漆。占据画面大部分的权贵人家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画面中间的新月连接起了看似无比软弱的恋人和威严的墙垣。新月下面的树林投下昏暗的阴影，营造出阴森森的气氛，仿佛在威胁两位恋人。
弘道的腿僵住了。他把自己当成了画中的男人。构图和背景无比单纯，却掀起激烈的感情波澜。寻常人肯定压抑不住心里的悲伤。如果是心灵脆弱的女子，也许会为这对恋人的伤别离而落泪。
弘道情不自禁地拿下这幅画，铺展在书案上。
这幅画与润福以前的作品截然不同。好像被驱赶到画面角落的恋人互相凝望，恋恋不舍。仿佛马上就要离开似的脚步朝着画面之外。威严的瓦房仿佛压抑着这对恋人，迷宫般的树林弥漫着阴险的气氛，似乎也在威胁他们。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对立……悲伤却又美丽，美丽却又悲伤………
弘道的目光落在石墙和瓦房相连的画面中间。石墙下部明明与瓦房相连，然而越到上面，石墙和瓦房之间的界限就越发分明。画面中央的树林犹如非现实的空间，分不清在石墙里面，还是在石墙外面。
如果说是错误的话，那么这个错误的确非常明显。如果是有意这样安排，那么算不算是错误呢……
对于赏画能力遥遥领先于自己的润福，弘道感觉到无可奈何的嫉妒，同时也自愧不如。
现在润福不仅能画感觉而且他的作品力量强大，能将这种感觉放大数十倍。
……弘道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和润福的差距。他擅长充满力度的精妙笔致，但是在刻画心灵方面远远不及润福。
不过，弘道之所以深感郁闷，还是因为隐藏在画面各处的私密情绪。画中的秘密应该就是润福心中隐藏的秘密。那么，这幅画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树林的阴影下面写着三行字，是这幅画的题目。弘道轻声读了出来：
月沉沉 夜三更
两人心事两人知
三更指的是子时，人定钟之后，罢漏钟之前，任何通行都被禁止。只有官员吏属偶尔出行的寂静深夜，穿着皮鞋的贵族女子和不带随从的年轻男人正在进行着令人窒息的秘密幽会。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如此窘迫，如此痛心疾首？
“您什么时候来的？”
背后的声音像是在责怪偷看画的弘道。
“这幅画的位置太引人注目。我无意间看到，就被吸引了。”
弘道的心里忐忑不安，不是因为偷窥之举被人发现，而是因为强烈的好奇心。他想追问这个谜语的谜底。
“这幅画真是太奇妙了。看到这幅画的瞬间，我的心情非常郁闷，同时又有种窒息般的刺激感。你在绘画方面已经达到了某种境界，你已经可以通过图画打动人心……”
“这不过是描绘男女相悦之事的龌龊春画罢了……”
弘道强烈地摇了摇头，否认润福的说法。
“无限单纯的构图，隐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就像你。”
弘道盯着润福深邃的双眼，仿佛要把他看穿。润福小心翼翼地避开弘道的目光。
“这个瓦房下面和围墙相连，怎么到了上面却分开了呢？”
“那不是瓦房，而是一个人，不过以这样的方式表现罢了。”
“那不是岌岌可危的茅草屋，而是大户人家的瓦房，应该代表威风凛凛，自尊心强的人。”
“是的。根基与围墙相连，上面却分开了这代表对恋人既爱又恨，既保护又监视的双重含义。”
“暗绿的树林应该是那个人阴险而复杂的心情吧。”
润福低下了头。
“你对右侧的两个人有着无限的怜爱。”
“是的。”
“你怎么想到同时描绘令人心痛的幽会和威严阴险的人，营造出令人窒息的气氛呢？”
“我觉得有了威严者的存在，更能透露出两个人的悲伤。”
那为什么要让围墙在中间弯曲呢？
“我想让他们的感情避开威严者的视线。”
“可是，从围墙的倾斜度来看，他们不可能彻底逃脱瓦房象征的威严者的确眼睛……”
“这个秘密在于纸。”
“难道你在纸上使用了什么法术？”
润福纵向又能叠起了书案上的纸。
“你在干什么！”
弘道慌忙抓住了润福的手腕。他不愿放开这双纤细而白皙的手。刹那间犹如蓝色烟雾般交错在半空的强烈眼神终于放松了。
润福把叠成一半的画竖立在桌面，以倾斜的围墙为中心，留下了鲜明的折痕。原来平整单调的画面赫然有了立体感。直线分割了画面中央，右侧和左侧的情景形成了更鲜明的对比。紧张感受加剧了，不舍之感越发令人窒息。
“如果做屏风的话，这幅画就不是一幅，而是两幅。”
画面从中间分开，变成了两幅画。这简直就是魔术。瓦房所在的左侧画面和恋人所在的右侧画面各自成了单独的完美画面。弘道想起生徒厅时节润福解答的谜语。这就是他把画卷延伸到纸外，甚至延伸到空间的能力。
“太惊人了。倾斜的围墙成了直角，左右两侧完美分离。两幅画以绝妙的角度在空间相遇，这种极致的紧张和对立令看画者揪紧了心。但是，两个人的幽会地点因为与瓦房分离开来，所以又能让人放心地松口气。这真是神秘的画，通过屏风的位置任意改变看画者的情绪。”
“如果这幅画能左右人心……那应该归功于色彩。”
“色彩能够这样左右人心吗？”
“色调驳杂正是颜色左右人心的证明。如果色彩不能令人愉悦，悲伤，哀痛和凄凉，那些对平常心和中庸之道顶礼膜拜的书生们就没有理由严禁色彩了。”
“颜色只不过是事物发出的固有色彩而已，怎能混乱人心？那么，这幅画的色调是令人心境凄凉的色调吗？”
“是的，任何颜色都有自己的特性。我只是利用颜色的固有特性画画罢了。如果人们从这幅画中感觉到凄凉和悲伤，那就意味着我使用的色彩搭配是合理的。”
如果说弘道是画中天才，那么润福就是画中神仙了。他凭借线条和形态纵横捭阖，用颜色诱惑观画人，随心所欲地控制观画人的情绪。
“这幅画太惊人了，画这幅画的人分明是神仙。”
回到生徒厅，那幅画仍然在弘道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弘道独自凝视着被夕阳染红的院落。时间的流逝开始于色彩的变化，然后又在色彩的变化中结束。即便是小小的石榴，清晨，正午和黄昏时分的色彩也不相同。色彩在时间的流逝中缓慢而细致地变化。
弘道在晚霞中回想着润福的画。清冷的月光，肃穆的石墙，垂首忧伤的女人和恋恋不舍的男人，压抑他们的大户人家的瓦房，俯视人寰的月光，还有阴森森的树林……强烈的形象像烙印刻在弘道的脑海。加强画面感觉的诗句也在弘道的嘴边回荡。
“月沉沉夜三更……两人心事两人知……”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诗句。突然，弘道站起身来，快步走向书架。他好像被人催促着，急急忙忙地从书架里翻出书来，打开。《花柳歌曲集》，收集了壬辰倭乱时期流传在民间的歌曲歌词，也是风流客的书橱里必不可少的书。
弘道的目光迅速掠过书页，停留于书中的某句话。弘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沉浸到书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