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月下情人 (3)
弘道咽了口烟叶的香气,继续说道:“金命元诗人记录了年轻时代的事情。他曾爱过一名妓女,而这个妓女做了权势人家的小妾,金命元按捺不住悲伤,翻过围墙去看女人,结果被那户人家的仆人发现,带到主人面前,不得不跪地求饶。金命元的哥哥金京元得知了这事,跑去跪在主人面前苦苦哀求,说自己的弟弟将来必定成为国家的重要人物,千万不要因为区区女子而伤了他的身体。听了这话,主人非但没有惩罚金命元,反而置酒款待……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润福未置可否。
“既然知道这个典故,那么画中的年轻书生是谁,女人是谁,瓦房象征的人物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分别是你和妓女贞香,还有金朝年,对不对?”
“您说得不错。”
弘道望着润福。他的神情变得冰冷,仿佛寒风吹过。好不容易发现了画的内涵,却又感到无比恐惧,仿佛打开了本不该打开的箱子。这是为什么呢?
“你到这里也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润福没有回答。弘道的眼角轻轻抖了几抖。内心深处沸腾着感情的漩涡,这样的感情他不愿别人察觉。他不想承认这是爱情,更难忍受自己疼爱的润福竟然为了青楼女子而投靠金朝年。弘道使劲咬紧牙关。
“我想听你说另一件从未曾提过的事。不是画,而是关于你自己……
望着冷若冰霜的润福,弘道继续说道:“即使你欺骗了世界,欺骗了所有人,甚至欺骗了你自己,关于你存在的真相,也永远不会改变。”
“您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的骨肉,我不知道您还想让我说出什么真相。”
“你从来没有说过,却一直想说的真相。你背在身上的桎梏,每天都想挣脱的重担,现在可以放下了。”
“我不知道您说的真相是什么,重担又是什么。”
弘道希望挖掘出埋藏在润福深邃而浓黑的眼眸里的秘密。也许暴露真相会使人痛苦,却总好过安逸和虚伪的表象。
“我还要背负罪孽感到什么时候?从你闯入我的心里开始,我的生命就充满了负罪感。每次想到你,我就成了罪人。每次看见你,我就变成了畜牧。你为什么要追到我梦里?为什么不肯离开我的头脑?”
耻辱和温暖的安逸,自责而炽热的感情扰乱了两个人的心灵。目光和目光跨越时间,交错于虚空,散开又交错,然而他们的感情并未通过彼此的眼眸传达给对方。
“我之所以活下来,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生活,做申汉枰的儿子……”
冷冰冰的声音仿佛来自坚硬的机械,在弘道的心底留下了伤疤。润福的冷淡并不是发自内心,弘道咬了咬嘴唇。束缚润福十年的虚伪外壳,现在应该剥掉了。如果现在再不动手,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了。
弘道的大手拉过润福的衣带。衣带无力地解开了。束缚润福的虚伪外壳出现了狭小的裂缝。弘道的手更加粗暴了。淡蓝的短袍落在脚底,里面露出了绿色的绸缎小褂,润福蜷缩起身子。
突然,弘道粗暴的举动停了下来,手好像冻僵了。润福白皙诱人的胸前结结实实地缠着棉布。弘道不忍心去看被残酷压抑着的悲伤的酥胸,不由得垂下了头。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不是徐征的女儿,也不是申汉枰的女儿。我必须是申汉枰的儿子,女人不可能进图画署做画员,也不可能画画。要想拿起画笔,我就不能是女人。我必须是男人。”
“你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进图画署?”
“我想成为图画署的画员,调查父亲的死因,这才跟申汉枰大人做了交易。只要我们两个人缄口不语,每个人都会得到幸福。申汉枰大人得到了继承家族荣誉的儿子,我可以学画,最终成为图画署的画员。”
“成为图画署的画员和调查父亲的死因,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父亲因画而死,既然是因画而杀人,那么杀人者必定深谙书画。与这样的人对峙,我必须也懂得画才行……”
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用布条裹起如此美丽的胸脯。裹脚在润福胸前的布条宛如束缚润福的残忍命运,弘道不由得恼羞成怒了。他痛恨这个残忍的世界。如果不把胸脯收裹起来,不穿上男人的衣服,就无法成为画员,甚至连拿笔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使穿上蓝色小褂和绿裙,应该也能画出美丽的画卷,不是吗……
润福对束缚胸脯,束缚命运的暴压做出了反抗。她重生为天才的画人。她过的是虚假的人生,然而她应该受到责备吗?弘道并不觉得这是虚伪,只是掩盖真相罢了。
真相很悲惨。不过,弘道还是放心了。爱让他背负罪孽感的痛苦时光结束了。现在,他可以全身心地去爱这个女人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耀眼的矛盾。明明是女人的身体,却被男人的衣服遮盖。为了做画员,她拒绝做女人。身为女人,却想成为画员……想到她的身体,弘道忍不住眼睛湿润;想到她的灵魂,弘道无比悲伤;想到她周围的世界,弘道怒火中烧。
对润福而言,过去十年的每一天都是悲惨的斗争。通过放弃身体捍卫灵魂的斗争,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与世俗作战。
这个美丽的女子拥有悲伤却又不容侵犯的自我意识。弘道深深地凝望着她,光滑的额头,轻盈如海鸥的眉毛,幽黑而深邃的眼睛,这种黑暗令人悲伤,却又倍感温暖,美丽却又令人心痛。眼睛下面是挺拔的鼻梁和绘出温柔阴影的嘴唇,柔弱却又结实的下巴如雕如刻,形成了美丽的曲线,再往下便是白皙的脖子。
现在,弘道可以看到女人掩饰已久的真实形象了,看到她用男人的衣服,纱帽都遮挡不住的纯真灵魂……
“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人?”
弘道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润福的。真相总是很模糊,朦朦胧眬,像雾一样。
“准确地说是现在。可是,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无法相信。”
世间充满了骗局。人类似乎更熟悉虚伪,更容易接受虚伪,却不愿正视真相。弘道也很难接受眼前的事实。
“也许是从第一次看到你吧……爱上你,看出你隐藏的真相,是的……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爱上你了,我把你盛进了心里。但是那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对天才弟子的喜爱,也许是怜悯总是做错事的孩子,也许是对杰出天才的憧憬。”
弘道眉头紧蹙,多年以来的负罪感真的很难摆脱。
“对不起,我给你带来了痛苦。”
“你不是我的痛苦,你是我的幸福。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都不重要。因为我爱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我的痛苦来自无可奈何的男女这别和天伦。不过,如果这是爱你的代价,我愿意承受。”
润福垂下眼皮,侧耳倾听。
“你的画中总是有女人出场,女人哭哭笑笑,或喜或悲。水井边,洗衣场,妓房,到处都有女人展现自己,享受欢乐。绚烂美丽的色调和光线使她们的存在更加美丽,充满生机,仿佛马上就会跃出画面。从来没有哪位画人描绘过如此美丽的女人。在男人的画中,女人要么是男人的玩物,要么是为了突显男人而设置的微未道具。她们很漂亮,很有诱惑力,足以吸引看者的目光,然而那不是女人的真实形象,而是和花瓶,花草没有区别的装饰。”
弘道凝视着润福浓密的睫毛。润福反驳道:“画毕竟是画。如果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您应该不会突然这样追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见过你的父亲,我的猜测变成了事实。”
“父亲泄露我是女儿身的秘密吗?”
润福显得很疑惑,似乎觉得不可能。
“你明明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死,他也不会说出这个真相。”
“那您是怎么……”
“我见过曾经短期照顾过你的邻居寡妇。她也只是随口说说,后来我却想了起来。那个女人清清楚楚地说过。画中央气象台女儿,而且我也问过造纸作坊的年迈工匠,徐征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样的话,问题就很简单了。如果你是徐征的儿子,那就意味着徐征有一儿一女,或者女扮男装……这当然不可能了。不过对申汉枰大人来说,什么都有可能。为了荣华富贵,他可以把男人变成女人,也可以把女人变成男人。”
窗外的月亮洒下蒙蒙的光芒。弘道注视着洒在润福苍白脸上的月光。
“有件事我还想问问。”
润福湿漉漉的睫毛闪闪发光。弘道屏住呼吸,不想让润福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心里真有那个妓房女子吗?”
快说不是,快说不是。弘道焦急地在心里默念。
“我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
“你去金朝年的画室,归要结底也是为了她。金朝年明明知道你心里有她,故意纳她为妾,以此为诱饵吸引你。你的《月下情人》也表现了你和她,还有金朝年之间的关系。”
弘道沙哑的嗓音里既有嫉妒,又有情欲和抱怨。
得知润福不是男人之后,弘道终于摆脱了长久以来的负罪感。但是,这意味着曾经承受的痛苦全部转移给了润福。男人爱上男人的罪过,变成了女人爱上女人的罪过。弘道深深知道,自己无法减轻润福的负担,也无法替她承受。他宁愿像从前那样独自承受痛苦。
“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就像师父您……”
弘道听不懂润福的话,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朦胧的月光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视线相遇了。目光和目光相互交错,相互渗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润福像一张等待墨水的纸,干净而白皙。弘道像饱蘸墨水的画笔,一泻千里。
月华苍苍,夜深了。仿佛黎明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