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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节：画中人（3）
身后的画室门轻轻开了。润福大惊，慌忙挡住展开的画卷，转身揉了揉眼睛。总是面带宽厚笑容的金朝年走了过来。
“你惊讶的样子就像偷看春画被人发现的孩子，真不像你的风格。”
金朝年上下打量着润福，说道。润福挡住画卷，低下了头。
“我自己想画点儿东西，随手涂抹了几笔。”
金朝年的眼睛里散发出锐利的光芒，嘴里好像舔了生锈的钉子，有股苦涩的味道。
“朝鲜最高画家想画的画……究竟是什么，藏得这么严实？”
金朝年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离得很近，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润福不得不避到一旁，藏在身后的画露了出来。
画面上是豪华的大宅，灰瓦屋顶连着砖墙。整齐的房屋中间长着茂盛的红松。皎洁的月光洒落围墙，一个男人揽着女人的腰，面对面站在胡同口。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喘息声。一个身披绿色长衫的女人站在拐角后面。
淡泊得近乎低俗，整洁得近乎浓艳，谁能用春画描绘出如此令人窒息的场面……
润福毕恭毕敬地合着双手，观察着金朝年的脸色。
“我知道这几天你为什么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了.光天化日之下怎能发现男女之间的隐秘行径呢。”
金朝年了解润福的习惯，必须亲眼所见，才能画出来。经过反复观察，然后挥笔作画，这是他的工作方式。为了画这幅画，润福每天夜里都偷偷藏在胡同里，观察着黑暗中发生的事情。
“您怎么知道小人每天夜里外出的事？”
润福目瞪口呆。金朝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不必担心。我没有跟踪，也没有派人调查，只是发现了沾在你裤脚的泥土痕迹和未干的露水痕迹。”
金朝年惊人的眼力和超常的头脑令人毛骨悚然。他漫不经心地沉浸于画面，沉浸于流淌着皎洁月光的令人窒息的胡同风景。
“这个围墙和瓦顶看起来很熟悉。”
“我只是爬上别堂后面的二层阁楼，俯视着围墙外面的胡同。”
“是的。这幅画的美恰恰就在这里。如果没有前面的围墙，这幅画也就索然无味了。前面的围墙不但使画面变得丰富，而且也把看画的人吸引到画中。仿佛是看画的人躺在围墙这边，秘密地偷窥着三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
金朝年看出了构思和意图，眼光令润福惊叹不已。
“军装上面套了件无袖战服……左手拿着铁杖，应该是捕盗军官。”
“是的。宣告宵禁的人定钟敲过以后，仍然可以随便在街上游逛，而且是妓房的常客，这样的嫖客最适合成为深夜男女相悦之事的主人公。”
“未着色的白色小褂和粗糙的草鞋，可以看出女人的处境不是很好。”
“是的，也许捕盗军官在用权势和财物威胁女人。因为女人虽然被男人用力揽入怀中，右肩却在向后挣脱。”
“蓝色袖口镶边和缀有紫带的小袄，含义也很明显。”
“是的，蓝色袖口镶边表示已为人妇，紫带表示已为人母。”
“藏在围墙后的女人，通过小褂衣领和袖口镶边，以及有褶皱的紫色三镶边小袄，绿鞋和长衫来看，应该是个花枝招展的妓女吧？”
“服饰的流行大多开始于妓女，百姓人家的女子也会模仿妓女的华丽服饰，所以不一定就是妓女。”
“那么，这幅画想要表达的是……”
金朝年含糊其辞，像是在自言自语。润福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这是两天前的夜里，我隔着围墙偶然看到的场面。我不知道男人是谁，也不知道女人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条胡同相遇。只是觉得月光下三人的形象太过强烈，似乎隐含着无法言说的秘密，于是被他们吸引，画了这幅画。”
“谁都会对他们的秘密感到好奇……”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猜测。”
“是的。杰作让人产生更多思考，留下好奇的余地。虽然画作出于画家之手，但是只要离开画家，就为看画者所有了……能够让看画人沉浸于画面，甚至闯入场面的画作，才是真正的杰作。尽管如此，这几个人物之间的纠葛还是让人心生好奇。”
金朝年顽固地追问画中的秘密。
“大人怎么看？”
润福似乎想摆脱自己的尴尬处境，于是反问金朝年。金朝年显得很好奇，开口说道：“女人被捕盗军官紧紧搂在怀里，看来她和捕盗军官之间绝非普通关系。藏在围墙后面的女人像是捕盗军官的妻子。她在围墙后面偷看丈夫和其他女人私会的场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令人担忧……”
金朝年悄悄地打量着润福的神色。
“小人的想法却与大人不同。”
金朝年瞪大了眼睛。润福继续说道：“您先看那个抱着女人的捕盗军官，他的右手有力地搂住女人的腰，左手拿着象征威势的铁杖。眼角低垂，带有威胁意味。女人虽然被捕盗军官搂在怀里，肩膀却在努力挣脱捕盗军官的怀抱。大人觉得捕盗军官和女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也许是因为大人站在捕盗军官的立场上看这幅画。”
“那围墙下面的女人又是谁呢？难道不是捕盗军官的妻子吗？”
“您看女人的两只脚，两脚分立，紧贴墙边，生怕被人发现。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看得出她也害怕捕盗军官的权势，而且正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被捕盗军官抱在怀里的女人。”
金朝年似乎在回味润福说过的话，依旧慢慢地看画。
“如果再画出什么新作，一定要给我看，我很期待你意味深长的杰作……”
离开画室，金朝年咬紧牙关，望着别堂的庭院。他握起拳头，猛敲大腿，眼前又浮现出那幅画。恶狠狠地抓住女人腰肢的捕盗军官，努力挣脱军官怀抱的女人，满眼同情地偷窥的女人……
这是深夜的胡同里经常发生的场面。总是这样，白天压抑不被发现的欲望总在夜间爆发。男人贪恋女人，女人深藏不露，而夜晚便是情欲燃烧的时刻。无论是在荡漾着伽揶琴曲的妓房，还是在寂静笼罩的胡同角落，男人和女人分享着心中的感情。
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画家描绘过如此常见，如此自然的黑夜风景。画员们只能画崇高的理想和君子的气节，以及庄严的山水。描绘龌龊，低俗的百姓生活，只能沦为玷污画纸的庸俗之作。
但是，润福却把这些低俗的场面升华成为美丽的杰作。捕盗军官恶狠狠的神情使得紧张的气氛更加密不透风，生怕被人发现的焦急心情生动地传达出来。苍白的月光干干净净地洗刷了所有人物的对立和矛盾，以及情欲。
金朝年从未见过如此窘迫的神情，从未见过人物之间如此紧张的对立。可是，润福的画越是出众，金朝年心底深处沸腾的愤怒就愈发激烈。通过画卷，金朝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润福的心声。
画中的三个人分别代表了谁，这是不言而喻的事。一个是通过腕力和权势强迫拥抱女人的男人，一个是被男人抱在怀里，奋力挣脱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却对男人流露出轻蔑的目光，又对女人表现出同情。
润福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表达了对主人的责难和抗议。这是继游船事件之后的又一次意图明显的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