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最后的画决(17)
清幽的月光照进了窗户。金朝年盯着门外,皱纹纵横的脸在黑暗中变得苍白了,只有因愤怒和自责而颤抖的双眼仍像野兽似的闪闪发光。
饱经沧桑的金朝年,曾经遭遇多少难关,经历多少斗争。曾几何时,他在集市上因为小小的糕点而奋不顾身,年纪大了又为拓宽背架小贩的领地跟人家大动干戈。即使鼻子流血,即使皮开肉绽,他也决不退缩。
随着岁月的流逝,头脑越来越聪明,对手也越来越强大了。他战胜了市井商人,降服了六矣廛的钱主,继续迎接汉城府官吏的挑战。制服汉城判尹后,朝廷官员的威胁接踵而来。有时是赤裸裸的恐吓威胁,有时则以金钱开道,金朝年让他们统统屈服于自己。面对他的手段,六曹判书和王室权贵也要敬畏三分。
对他来说,人生就是斗争,没有斗争的人生意味着死亡。百战百胜,不能取胜的战争他从不参与。他是天生的胜负师。但是,这次对决却截然不同。他竟然卷入了与胜负师称号不相称的失败之战。这场斗争明明是在金朝年自己的主导之下进行。这是朝鲜最高的画事对决。能够主办这样的超级画事,这本身就是提高了他作为胜负师的身价。
他牢牢掌握着朝鲜最高的画人,契员们纷对他的手腕大加称赞。热烈的掌声更加刺激了金朝年的求胜欲望。仿佛得到了全世界的自信和赢得任何战争的骄傲心理,宛如狂风般席卷了金朝年。
他召集大批绘画爱好者参加画事,又主导了关于胜负的财富赌注,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财产。某个瞬间,他也想过是否应该就此罢手。然而熔炉已经烧得滚烫,风车正在吐出热风。不管多么坚固的钢铁,都承受不了这样的热度。即便他是金朝年,也不例外。
这场对决以不可思议的形式结束了。熔炉冷却,风箱停止了,然而金朝年知道,自己失去了从前的坚固。这时候,他也开始注视在冷却的熔炉中焦急溶化的自己。
“对决结束了,我败得很惨。”
金朝年发出悲伤的叹息。
“不。虽然对决结束了,但是并没有分出胜负,大人没有失败。”
“如果让润福来画,也许她会把这个黑暗中的声音画成玉色。”想到这里,金朝年转过头去。隐隐的黑暗中浮出白皙的脸庞。金朝年笑得很凄凉。
“你不知道,别人看来是没有决出胜负,其实我是彻底失败了。这场朝鲜八道高度关注的画事对决未能分出胜负,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对于所有期待胜负的人来说,这场对决意味着虚无。”
“这不过是映在权势之上的小小阴影罢了。大人并没有失去什么,不是吗?”
“我在和自己人的对决中失败了。我有过承诺,只要他不失败,我就给他想要的东西……是的,他们谁都没有战胜对方,但是也都没有输掉这场对决。”
“不知大人承诺给他们什么。不过,比起大人拥有的力量和权势,应该是微不足道吧,给他们就行了。”
“是的。也许是微不足道,然而对于我和他们来说,却意味着一切。”
“是财物吗?还是画?如果是画,以后再买回来就行了。如果是财物,不过是大河中的一瓢水而已。”
“不是财物,也不是画。”
“那是什么?”
“是人。金弘道最爱的人,申润福最爱的人……他们最爱的两个人也是我最爱的人啊。”
金朝年眼角的皱纹在轻轻颤抖。透过他的目光,贞香知道,他所说的两个人里有一个是自己。这场轰动朝鲜八道的画事对决也关系到了她的命运。
“既然在对决中失败,我要失去的还不只是这些。”
金朝年近乎绝望的低音里含混着长长的叹息。这才是他在黑暗中吐出的独白“我败得很惨”的真正含义。
“天亮之后,参加画事的三十个人就会蜂拥而来,拿走属于他们的一切。”
“这些人有半把赌注押在金弘道身上,还有一半押的是申润福。现在没有决出胜负,怎能算是胜利呢?”
“这次画事对决还有别的赌注。”
“除了决出两人的胜负,还有别的赌注吗?”
“是的。我和图画契首席契员朴安植大监之间的赌注,我也是不由自主卷进了这场赌博。”
“您和那位大人究竟赌了什么,那是什么样的赌博……”
金朝年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社穴。七天前,也就是画事对决之前三天的事浮现在眼前,仿佛刚刚发生在昨天。
金朝年怀着悔棋的心情,慢慢地开口说道:
“听说只有朴安植大监放弃参赌,我夜不成眠。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我金朝年好不容易才促成这件事,他竟然拒绝参加?天一亮,我就叩响了朴安植大监家的门。对于这场人生最大的赌注,我希望结局圆满,不留遗憾。如果朴安植大人不参加,那就无异于缺了长寿面的生日宴会,索然无味了。
我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要吸引这个老狐狸参加我准备好的赌局。我问他:大监大人为什么不愿参加这场百年不遇的赌局?老人回答说:“名声在外的宴会往往华而无实,说不定会一败涂地。
我心里的热血猛地涌到了头顶。老人喝了口茶,说道:‘你名簿里记录的那些人,有几个在檀园的名字下面划线,又有几个在蕙园的名字下划线?’
我回答说:‘形势就像两位画人的实力,不分高下。一半赌檀园,一半赌蕙园。’
这句话说是回答,其实是个新问题,意在怂恿对方做出选择。老人皱巴巴的双眼像毒蛇似的闪闪发光。
‘你押了谁?’
我提高嗓音,回答道:‘我押了我的画人,额数相当于所有人的赌注。’
老人非但不惊讶,反而发出了冷笑。
‘即便如此,也只是十八对十九而已。’
仔细想想,老人说得也没错。即使我把赌金提高两倍,人数也不会发生大的变化。老人继续说道:‘那我只有押檀园才能保持平衡了?’
我不顾一切地叼住了老狐狸抛出的诱饵。
‘您选择哪边都没关系,只希望您能参与,为这场朝鲜最高的画事对决增光添彩。’
老人停止了干枯如落叶的笑声。
‘我的选择略有不同。’
老人的话里藏着阴谋,仿佛要彻底摧毁我精心策划的赌局。
‘什么选择?’
老人把凉茶倒入茶器,又添了新茶,说道:‘如果非要做出选择,我宁愿相信数字和统计。’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得头脑,老人继续说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不想做诸葛亮,不过我愿意听从几个臭皮匠的意思。’
我凑到老人跟前,问道:‘形势很紧张,区分人数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大监大人的意思是选择下注人数较多的蕙园吗?’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选择的不是十九个人,而是三十七个人。’
我又问道:‘三十七个人?’
老人回答说‘十八个人选择檀园,十九个人选择蕙园,我选择他们加起来的三十七人。’
‘什么意思?’
‘十八对十九,这构图太紧张了。这可以看做是无胜无负,因为不能确保谁会胜利。’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可我没的选择了。选择权已经交给了这个老奸巨猾的大监。我急忙问道大监的意思是说,‘您要赌无胜负?’
‘那么多臭皮匠已经无声地道出了真相。’
我在心里大叫快哉。这老家伙虽然吝啬刻薄,却愚蠢地掉进了数字陷井。朝鲜最高规模的画事对决打成平局的可能性很小,甚至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两位画人会全力以赴面对画决,参赌的人们也都期待明确的胜负结果。不管方式如何,肯定会评出胜负,这毋庸置疑。刀柄又回到我手里了,我悠然自得地劝说大监:‘最好还是做出具体的选择吧。您认为十八对十九的形势是无胜负的根据,反过来也可以这样理解,三十七个人同时选择了某一方的胜利。’
老人的态度很顽固。也许我期待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反正这场对决我肯定是胜者。我又拖延片刻,假装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老人的选择
‘既然大监大人执意如此,那您就赌无胜负吧。不过,这是大监与我的赌注。’
老人这才张开掉了牙的嘴巴,像小孩子似的天真地笑了。
‘赌什么呢,赌多少?’
我带着从容的微笑,回答说:‘大监大人赌多少,我就赌多少.'
老人放下茶杯,连连摇头:‘人人都赌有胜负,只有我赌无胜负。正如你所说,这场赌博对我很不利,你的赌注应该是我的三十七倍。你说呢?’
老人阴险地笑了。听到这番令人哭笑不得的话,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老狐狸想用这种浅薄的数字游戏戏弄我这个堂堂大商人吗?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不爽,我很抱歉。不过,要是两位画员真的不分胜负,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努力不让这种事发生。’
老人面带微笑,道出了真正的想法:‘现在赌局的规模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人人都应该寻找减轻伤害的方法。’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如果这场对决真以无胜负告终……你要赔偿全体参加者赌在两位画员身上的钱。’
我目瞪口呆了。老人像个慢吞吞地赶着家畜的放牧人,一点儿也不着急。
‘从我的角度来说,选择无胜负,加入赌局,首先我很高兴。其次,你确信不会出现无胜负的结局,那我也就不可能独吞全体参加者的赌资。从参加者的角度来看,他们的选择就算是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保证。’
听他这么说,好像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损失的交易。
‘那大监大人能得到什么利益呢?’
‘如果真的以不分胜负收场,我即便得不到三十七倍,至少会从你那里得到相当数额的赌金。本应分给参加者的钱也会有部分落入我手,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乍听起来,这个计划似乎匪夷所思。不过,当时我真的很迫切。当务之急是把这个老家伙拉下水。他的计划只有在不分胜负的时候才可能实现。我确信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许当时我就已经走得太远了,可是欲望却指着更远的地方。我在名薄上记好老家伙的条件,然后让他按了手印。老家伙按手印的时候,我跨过了永远无法回头的河流。原以为这种事只有在老家伙狡猾的脑子里才会出现,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发生,想不到现在已经发生了……”
金朝年深深地吸了口烟,吐进了黑暗。得知这件事情的经过以后,贞香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